十四席

【9475鼠猫】伪玉记(中)

秦三月的案子办得甚是顺利。第二天在堂上,公孙策向他出示了陈州一案的卷宗,里面提到案发后,陈家上下全员遣散,可选择在本地做工,跟开封府上京或回归原籍。另有一“董姓艺人”因庞昱对其有知遇之恩,万念俱灰,于安乐侯府自戕,留绝笔书一封,作为旁证封存留档。

秦三月见师兄亲书,当堂哭倒在地,而后对自己假扮白玉堂意图行刺包公未遂之罪行供认不讳。仵作在开封府后院取回摔裂的瓷瓶,其中检出剧毒药物,作为物证;展昭作为人证。谨慎起见,还应请白玉堂与秦三月当堂对质,方可使证据完整。因此包公将嫌疑人押入开封府牢内,等候宣判。

请白玉堂上京的事情自然落到了展昭头上,可他再与那人相见,却是又过了月余。

秦三月交待,他与白玉堂在扬州分手,后者说要去江宁拜会一个“亲戚”,住上个三五月再回陷空岛。去函江宁酒坊,得到婆婆的回信却说那“没毛耗子”早不知溜哪快活去了,现下八成是在哪里赏菊啃螃蟹,也不知捎个话回去,要是展护卫寻到,请务必代为教训。

展昭只得又去函陷空岛,礼问白玉堂是否与四位义兄结伴出游。好巧不巧,信到松江府时卢方正与闵秀秀回娘家省亲,韩彰和蒋平出门打理生意,只留三爷徐庆一人在岛上。这位楞爷斗大的字不识几个、脾气倒是大过天上去,一听是开封府要寻五爷,以为又是发了海捕公文,登时火气上来,念也不念就要将函件撕个粉碎。好歹是让衙役卯足了劲拦下,却又端起架子来,说他们家老五南下杭州了,得让那展小猫亲自去请。当然,寻得到寻不到,请得动请不动,得看那猫的造化。

衙役如此回命,展昭无奈,只得快马加鞭往江南去,一边盼望白玉堂在杭州多留些时日,一边又把陷空岛上下腹诽了好大一通。

此时的杭州确是赏玩的好去处。秋叶五彩斑斓,菊花会上各式珍品争奇斗艳,又逢钱塘秋潮,展昭若非公务在身,倒也想告假好好游历一番。想到自己这番来杭州却是为了扰人兴致,又想到自己在那人的人生中常常便扮演这个角色,不由暗自叹息。

好在白玉堂这人并不难寻。一来他样貌出众,令人过目难忘;二来他行事高调,好打抱不平,出手又阔绰,自然是处处留名。果不其然,展昭在各客栈酒肆茶楼一打听,便知一位“白衣白剑的青年侠客”早些时候往灵隐寺去了。

展昭蓝衣黑马,飞过霜染秋叶的官道。寺院外一株古银杏下,那身白影终于远远映入眼帘。一阵风过,绚烂的金叶飘飘扬扬,洒满白衣人的肩膀,又仿佛在他足边聚起一小汪金泉。

展昭下马,踏着落叶慢慢向白玉堂走去。

白玉堂闻声转过身来,对上展昭的目光,眼中划过一丝错愕,接着面色便沉下来。

“看你这副样子,不是来赏秋的吧?”

展昭暗自苦笑。这的的确确,就是他熟识的白玉堂了。

“白兄知我。确有一事请白兄去开封府相商。”

白玉堂闻言退后一步,撇了撇嘴道:“这又是怎么了?肯定不是好事。你这猫,来就没好事。”

 展昭无言以对。他咬着嘴唇,过了一忽儿才说:“白兄可否认识一个叫秦三月的人?”

一听那人名字,白玉堂显然认真起来。他挺起脊背,快速往展昭这边走近几步,道:“秦兄怎么了?我跟他有一段日子未见了,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

“他意图谋害包大人,现下押在开封府大牢内候审。因他……”

“不可能!秦兄这人我再了解不过。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艺人,拿什么去谋害包大人?他又为什么要谋害包大人?”

“你急什么,听人把话说完行不行!”展昭翻了个白眼,“你知不知道他擅于仿拟,脸上贴了你的面皮,仿制了你的剑,大摇大摆坐我院子里。他还……”

“扮成我的样子?!”白玉堂登时跳起来,“他扮成我的样子,坐你院子里,你居然还认不出来?你是只瞎猫不成?!”

“白玉堂你……”

展昭眼前突然就浮现起那晚的情景。那时他还不知有假,只道是白玉堂目光切切地望着他,给他添菜倒酒,又略带戏谑地说着体己话。那温柔可亲的模样与眼前冷若冰霜的面孔重合到一起,展昭感觉仿佛有道看不见的屏障阻隔在自己与白玉堂之间,两个人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。

如此想着,展昭脸上也冷下来。

“若非被展某识破,他早就往开封府井中下毒谋害人命。届时被通缉的是他秦三月,还是你白玉堂,你心里可有点数?”

白衣人闻言轻哼一声,道:“算你还有些眼力见。”

他将剑一转,扛到肩膀上,又说:“得,白爷就随你上京一趟。我与秦兄认识不久,却彼此投缘,我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做出此等事来,也该是为他做个见证。我去牵马,你在此地等我。”

展昭望着他脚步松快的背影,忽然便觉得倦了。白玉堂说起秦三月时候的模样,让他想起桩桩件件的事情来。那人从来都是一副赤诚心肠,对阿敏、对苏虹,甚至对柳青锋、平剑秋,如今还有秦三月,只要是入了他眼的人,他就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来地对人好,哪怕别人要害他,事情过了他也不记恨。

那么许多年,人生的缘分来去过往,到头来是他展昭与白玉堂相处最久,或许也最相熟,可展昭仍然成不了他心里头的那个人。他喜欢白玉堂纯粹而热烈的眼神,喜欢他的赤子之心,喜欢他的敢爱敢恨、他的古道热肠,可是呢,展昭想,他喜欢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。

白玉堂牵了马来。

展昭远远望着他,想这便是了。从前那些埋葬在心底、连他自己都不甚明了的心思,被秦三月这么一搅和,就仿佛咬钩的小鱼深深浅浅地浮出水面来。这让展昭心里有三分的酸涩,却有七分的恐惧。他怕这求而不得的心思会把人心里最见不得人的那一面勾出来,那些不平、嫉妒、贪婪会让他变得偏激而阴鸷,会让他伤害到无辜的人。

情不由人。白玉堂不该承受这些。

这便是了。

“白兄。”展昭翻身上马。他感到眼眶一阵热,赶忙拉过缰绳背转身去,深吸一口气。

“展某另有公务在身,就不与你同路了。请白兄抵达开封府后立刻寻找包大人。”

他想就此离开,可是脚下动了动,终究忍不住回过头来。

那人正不错眼地望着他,秋色映在那玉盘一般的面庞上,宛若初见时的惊艳。

“白玉堂……再会了。”

展昭策马而去。白玉堂望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,心头突然涌上奇异的感觉,好像那猫跟他说了一些话,可他全然不曾听见。

只是一抹殷红晕染了展昭的眼尾,一张脸都像是泫然欲泣的模样。兴许是自己看错了吧,白玉堂想。可不知为何,心下却惴惴不安起来,仿佛在梦中失落了重要的东西,一觉睡醒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­。

 

白玉堂再见秦三月,是在开封府的大牢中。

抵达开封府后,他向包拯求问,是否可以在过堂前先见疑犯一面。包拯应允了。展昭果然不在。白玉堂本想打听他有什么公务,又觉自己无甚立场相问,便也作罢。

秦三月气色还不错,只是颧骨比白玉堂记忆中更高些,脸颊更凹陷些,看来这些日子劳心劳神,过得并不安稳。只是一双狭长眼睛仍然透着精光,看着有几分狡黠,却不令人厌恶。

白玉堂让衙役给他开门,说要陪秦兄坐坐。

“放心,我不是来劫狱的。”

衙役略带怀疑地在他俩身上巡睃片刻,摸出钥匙打开门锁,侧身将人让了进去。

秦三月看白玉堂一甩衣摆就往蒲团上坐下,脸上只是苦笑。

“没想到白兄还愿意来见我。我以为……”他轻叹一声,又道,“现在再说这话白兄可能不信,当时倘若得了手,我会自首且亮明身份,绝不嫁祸白兄。”

“我信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白某与秦兄相处月余,秦兄为人处世自当看在眼里。只是……”白玉堂抬起头,直直对上秦三月的眼睛,“我要一句实话,秦兄当初与白某交好,是否一开始便是因为白某与开封府相识?”

秦三月摇头:“我对官场一窍不通,对江湖也不过是听些风言风语。在结识你之前,我只听闻猫鼠之争,完全不知白兄与开封府牵绊至深。”

“牵绊?”白玉堂失笑,“哪来的什么牵绊,不过阴差阳错打过几回交道而已。”

秦三月没有接话,只是低着头笑。白玉堂便讲起案子的事,问他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让他走到这个地步。于是秦三月便细细说来,从他与师兄董小云相识,讲到出师后师兄结识庞昱,再讲到陈州案发后董小云不知所踪。

“现在想来,江湖上的流言蜚语,应是包大人在朝中的对手故意放风造谣,败坏青天名声。可谁想到碰上一遇到师兄的事便失了理智的我。幸好展护卫机敏警惕,又与白兄你交情匪浅,才没有酿成大祸。否则我秦三月可不成了大宋的罪人。”

“谁跟他交情匪浅?”

“啊?”秦三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白玉堂在说什么,过了一忽儿才想起来他是在说展昭。敢情自己叨叨了那么多,这人脑子里只留了这一句话。他看着白玉堂望着牢门外、脸涨得通红的样子,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

“我不骗你,我秦三月扮作他人,此次是头一回被人识破。我在扬州时便知你二人乃是莫逆之交,却仍然心怀侥幸。”

白玉堂猛地转过头来,原本一弯新月似的桃花眼瞪得老大,脸色又深了几分。“你可越说越离谱了!什么交情匪浅,什么莫逆之交,少磕碜人了!我和他一直都是死对头!”

秦三月心道这还害羞上了,看来自己猜得不错,这俩人的关系远远不止至交好友那么简单。看他像只被猫追的耗子急得团团转,倒起了逗弄的心思,压低声音道:“白兄,有些事情你不说破,我也就当不知,大家心知肚明,心知肚明即可。”

被他这么一说,白玉堂却是真真困惑起来了:“秦兄你到底在说什么?鼠猫不两立,江湖上谁人不知?”

秦三月一怔,看他不像是在装聋作哑,心下倒起了几分疑虑。他定了定神,细细观察起对方的神色来。

白玉堂看他表情倏地变了,锐利的双眸就如盯上了猎物的鹰一般在他脸上来回游弋。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,又不知那人在耍什么花招,心下颇为不耐。刚要开骂,却见秦三月脸色变了又变,好似丹青设色的陶盘,精彩纷呈。过一忽儿,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来,一边笑一边大摇其头,直笑得眼泪都顺着鬓边没入黑发。

白玉堂惊得直问:“秦兄你怎么?你笑什么?”

秦三月上气不接下气地抽抽半天,终于住了笑,脸却还皱着,比哭还难看。他一抬手直指白玉堂的面门,朗声道:“我笑你白玉堂,一颗七窍玲珑心识得清天下事,却独独认不清自己;也笑我秦三月,一身本事一世精明,到头来竟会栽在你这愣头青手上。可笑我一直以为是败给了展昭,却不知是输给了你白玉堂。”

白玉堂一听他说自己“愣头青”便恼了:“你胡说什么呢!”

秦三月却不答。他颔首沉默了半晌,再抬起头来时,已没有刚才那疯癫模样。

“白兄,你可知仿拟他人,关键的诀窍是什么?”

白玉堂摇头。

秦三月轻叹一口气,眼神柔和起来:“当初我师兄教我察言观色,学人步态姿势,我自认能仿得十分像,可叫同门师兄弟来看,总能看出些和本人的不同来。后来师兄也这么问我,‘三月,你可知仿拟他人,关键的诀窍是什么?’”

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白玉堂愣怔的双眼,慢慢地道:“师兄说,‘不可模仿他,却要成为他’。”

“白兄,你摸着自己胸口问问,你当真,当真是把那展护卫看作死对头么?”

 

白玉堂从大牢里出来,心里跳得仿佛有好几只雀鸟在他胸腔里蹦跶。秋风扫过面庞,只让他脸上火辣辣地烫。

秦三月跟他说了那晚的事。他说他原以为白玉堂和展昭就是这么相处的,因为这就是他所知的,真正的白玉堂。

“白兄,我当初就该给你一面铜镜,让你自己看看你讲起展护卫时,是怎样一副眉飞色舞的样子。”

——那猫儿吃颗卤蛋都能吃得眉开眼笑的,可见平常过得多寒碜。

——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身旧衣服,你说这官家猫当着到底有什么好。

——我与他曾经并立江湖,那猫怎么就生了一副铁石心肠,转身就投了公门。

那时在扬州,喝多了酒说的胡话第二天就抛在了脑后,如今却一句一句在耳边炸响,让白玉堂如坐针毡,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往牢门外窜。秦三月说了什么,他也顾不上听,简直是落荒而逃。

可他心里记着,就像记得清和展昭相处的点滴细节一样。

“白兄,你口口声声说与展护卫是死对头,你却可有想过,展护卫是如何看待你的?”

白玉堂不由地又想起当日在灵隐的情形。这几日来,那猫泛红的眼尾像是刻在了他心上。心下的不安与日俱增,他却一直对自己说,兴许只是霜叶映红了那人的眉眼。

可猫红着眼睛说,再会了。

“白兄,再不醒来,你要后悔的。”

白玉堂握紧了剑,提气往风霁院奔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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